2003.7.13 023.jpg外公,您誕生於1903年,我則於1949年出生,您的年歲,與我相差近半個世紀;對您的生平事蹟,說真的,所知有限。20065月,曾奉三舅玉照之指示,編輯外公逝世一週年紀念專集,在詳細閱讀玉堂、玉照、玉數等長輩所撰寫的追思文章後,對您一生的行誼,才有更深刻的了解。
2005年農曆57,您溘然辭世。您102歲的人生,歷經日治時期、國府遷台及政黨輪替的變遷,您親身經歷的見聞,本質上,就是百年來台灣農村的縮影。但是儘管政權更迭,歷史轉折,以及歲月的無情洗磨,都沒有改變樸拙踏實、堅苦卓絕的質地,始終以客家人的硬頸精神,面對人生的橫逆與困境。

八歲沒有父親,十一歲兄弟分家,長子出生五日後就死亡……您人生的序曲,是以這般沉重的音符展開。而上有寡母,下有六女四男,肩上生計重擔之苦,又豈是命運交響曲的悲愴樂音,所能傾訴與宣洩!
「透早就出門,天色漸漸光,受苦沒人問,走到田中央,為了顧三餐,不驚田水冷霜霜」,不驚田水冷霜霜,是窮冬暴露,冷冽筋骨的折磨;「鋤禾日當午,汗滴禾下土」,是盛夏力作,炙熱難當的肉體煎熬;而「夜月荷鋤村犬吠,晨星叱犢山沉霧」,則是早出晚歸,體力永遠透支的寫照!

日子,就是這樣撐著。而您,以硬朗如石的肩膀,堅毅的挑起這難以承受之重。「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」,但您十一歲當家,在九十年前的台灣農村,大概也難得一見吧!

玉照舅舅在追思文中說:「是我初三那年的暑假吧。父親生病了,但不肯在家休息,為了趕工而陪著我們三兄弟一起除草,母親也一樣抱病上山去茶園採茶。     父親雖然在病中,除草動作仍然相當快速熟練,照例還是爬行在我的前頭。他攪和泥巴的雙手,在禾叢間忽左忽右地移動著,顯得那麼明快靈活,那麼井然有序,那麼的乾淨俐落.......     跪在田裏除草是苦不堪言的工作,可是您卻做得這麼完美!從這裡不僅可以看出您積極勤奮、嚴謹不茍的態度,而且也看到您當年貧病交迫的處境,真是太悽涼、太難為您了!」

 外公,這段文字,不但把您一生認真打拼的形象,傳神的轉化為子女歷久彌新的記憶,也對您子女立身處世的價值觀,產生了深遠的影響。我的母親,您的長女,生前常說:「看人面,不如看泥面」,「千方百計,不如種地」。她堅持用一生的汗水,辛勤灌溉家園的泥土,以農作的收成,來養兒育女;她的這些理念,我想,一定是受到您身教與言教的潛移默化吧!

而子女日長,經濟上的負擔更顯沉重。為了增加收入,您租田耕種,經營小型製茶廠,養母豬生仔豬,以「換工」的方式,節省工資支出......俗語說:「一個錢,一點血;一粒米,百粒汗」,外公,您可曾思量,為了籌措子女學費,為了養家活口,您,流過幾百缸子的汗水,付出幾萬毫升的心血?

鄭板橋家書:「我想天地間第一等人,只有農夫,而士為四民之末。農夫上者種地百畝,其次七八十畝,其次五六十畝,皆苦其身,勤其力,耕種收穫,以養天下之人。使天下無農夫,舉世皆餓死矣」。苦其身,勤其力,靠田園,長子孫,外公,天地間第一等人,您當之無愧!
您十八歲就擔任保正(等於現在的里長),其後三十餘年,榮膺關西租佃委員、農會理事以及調解委員等職,為鄉親跑腿請命,排難解紛,表現出的熱誠與績效,鄉里傳頌,有口皆碑。
外公,您只有私塾兩年的學歷,做的工作卻是必須財經、法律專業背景的事,這使我想到鄭板橋說的:「英雄何必讀書史,直攄血性為文章;不仙不佛不賢聖,筆墨之外有主張」,秉持人情義理,堅持大是大非,以此原則治事,何須文憑?讀書人滿嘴仁義道德,不正是孔子說的「文勝質則飾」?錦繡才子,只會治絲益棻,成不了大事!

古文觀止有篇蘇軾寫的文章:「三槐堂銘」。該文提及王氏先祖王佑,因不容於時,歸而植三棵槐樹於庭,並且說:「吾子孫必有三公者」。他的兒子王旦、孫子王素,後來果然位及公卿。蘇軾以「鬱鬱三槐,惟德之符」,盛讚王氏;認為其子孫之所以能得厚報,實乃先人德澤有以致之。
外公,您的三個兒子,玉賢曾位及農業發展委員會主任委員,玉堂,高就警政署副署長,玉照,榮任國立嘉義大學副校長,一門三傑,光宗耀祖。套用蘇軾的話,這是「先人德澤有以致之」。而做為您236位子孫之一的我,能平安喜樂的過日子,也應是您的德被與福蔭。

玉數堂說:「錫珖伯父凡事都親力親為,不喜歡假手他人,90多歲仍可在菜園中看到他的工作的身影,95歲仍上樓清洗水塔,96歲仍製作蘆葦掃把,或許就是這樣不停的勞動,鍛鍊出強健的體魄…..

外公,正是因為有強健的體魄,才能成就您一生的事功;您像生長在懸崖峭壁上的黑松,不畏土壤的貧瘠,無懼根底的萬丈深淵,盡情的生長,終而葉茂枝繁,挺立於天地之間。「咬定青山不放鬆,立根原在破巖中;千磨萬擊還堅勁,任爾東西南北風」,鄭燮的法語,是您這生最傳神的寫照。
外公,您90多歲還在學習買賣股票,大家都說您有「活到老,學到老」的熱忱,也都認為若能多讀幾年書的話,以您的聰穎,一定可以成為上乘人才,能為為社會做出更大的貢獻。

外公,如果有來生,而且在來生您有機會完成學業,我期盼您是詩人,或者說成為像吳晟那樣的「田埂詩人」,將您今世在農村經歷的種種,寫成流傳千古的不朽篇章,來回應這個世界。吳晟的白話詩,如「曬穀場」:

 

夏日,收割季/吾鄉的曬縠場

是一驚惶的競技場 

氣象臺的報告/往往屬於謠傳

而天色,變幻不定的天色

吾鄉沒有諸葛亮之流的人物 /可以預測

          

晴晴朗朗之際,誰也不知/太陽

何時將陰著臉,拂袖而去/天公

何時將遣來一陣/不爽快的細雨,或是一場

惡作劇的西北雨

        

吾鄉的曬縠場,在收割季/是一驚惶的競技場

時時,驚惶著吾鄉的人們

 

又如「野餐」:

一碗一碗白開水喝下去

一滴一滴鹹鹹的汗水,

滴下來 滴在和母親一樣樸拙的泥土裡

 

不是果汁,不是可樂或西打

不是麵包,或是夾心三明治

不是閑散的郊遊,或是豪華的盛宴

 

一小鍋稀飯,和您親手做的

幾樣醃菜

烈日下,寒風中

坐在雜草圍繞的田埤上

母親啊,那便是您,每日每日

勞累的野餐

 

是不是拌著汗水的稀飯,特別香

是不是混著泥沙的醃菜,特別可口

母親啊,為什麼

你竟吃得這樣坦然

 

又如:「番薯地圖」

阿爸從阿公粗糙的手中

就如阿公從阿祖

默默接下堅硬的鋤頭

鋤呀鋤!千鋤萬鋤

鋤上這一張蕃薯地圖

深厚的泥土中  

 

阿爸從阿公石造的肩膀

就如阿公從阿祖

默默接下堅韌的扁擔

挑呀挑!千挑萬挑

挑起這一張蕃薯地圖

所有的悲苦和榮耀

 

阿爸從阿公木訥的口中

就如阿公從阿祖

默默傳下安分的苦誡

說呀說!千說萬說

記錄了這一張蕃薯地圖

多難的歷史

 

雖然,有些人不願提起

甚至急於切斷

和這張地圖的血緣關係

孩子呀!你們莫忘記

阿爸從阿公笨重的腳印

一步一步踏過來的艱苦
外公,愚甥想寫一篇追思您的文章,竟在意念的轉承起伏中,化為對您來生的期盼,為什麼?只因您今生專業農夫、模範父親、模範老人的光環,承載著太多的璀璨與光華,我真的不捨這一切,隨著您形骸的火化而無影無蹤。如果有來生,就請您化身為鄉土詩人,為躬親勞動的樸拙農夫代言,發出他們任勞任苦、逆來順受的鄉土聲音,寫出他們來自靈魂深處,對宿命的抗議、吶喊與省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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