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中生活憶往 ( 片長7分28秒)  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yu5hcJqXNIA

 混沌(chaos)理論的研究者認為,初始條件的些微差異,會使一個系統的發展,產生「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」的影響,這種現象,他們稱之為蝶翼效應。若用不很嚴謹的態度解釋,它的意思是:你家花園裡一隻展翅飛翔的蝴蝶,牠對空氣產生的擾動,可能影響日本東京一場暴風雪的發生。
人的一生,長路漫漫,在許多轉折點上的抉擇,往往受一個人、一句話或一個觀點的切入,改變了整個人生的方向,其影響一如蝶翼效應。

民國五十三年六月中旬,我自中壢中學初中部畢業,離高中聯考約一個多月。我每天都在家宅後方的竹林裡,溫習功課,準備升學考試。高樹蟬鳴,擾人蚊蚋,都驚不動我對書本的專注,一心一意希望成績平平的自己,能考上母校高中部。
有天,服務於台北農機公司的三哥返鄉探親,順便關心我的升學意向,交談後他反對我讀壢中,要我報考北聯。十六歲的我,從不曾去過台北,北聯的明星高中,對生長在窮鄉僻壤的我來說,遙若天邊的寒星。但拗不過他的堅持,我報名了。
考前一天,我隻身北上,公路局的班車走走停停,只要車速稍緩,我就瞪大眼睛看路旁的站牌,深恐一時疏忽,錯過了下車地點。當車抵中崙,繃緊的神經,頓時鬆弛下來---台北到了。下車後,但見人潮洶湧,可是接我的老哥你再那裡?眾裡尋他千百度,卻不見人影。十幾分鐘後,他趕來了!一顆七上八下的心,才終於安定下來。
考試第一天,三哥帶我去考場,隨後即去上班;第二天,自行前往,孤軍奮戰。考完回到鄉下,立刻就投入家裡的田中戰鬥營---割稻、曬穀、整地翻土、插秧除草…每天都弄得像個泥人,累得渾身酸痛、筋疲力盡;晚上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,兩眼茫然的望著天花板,心裡則懸念著聯考成績!
日子一天天過去,終於接到了從雜貨店轉回的成績通知-----我,錄取了,分發至師大附中!當時的興奮和激動,大概和范進中舉差不多,只不過沒瘋成不省人事就是了。說是皇天不負苦心人,倒不如說是僥倖和意外,因為初三忠班(進入教育界後,才知道那是第一好班)許多成績比我強的同學,都名落孫山。父親曾說我八字中命帶文曲,似乎有點那麼回事!

五○年代,台灣農家,幾乎沒有務農以外的收入,經濟蕭條,只能溫飽。身處二十餘口的大家庭,爸媽只是四甲多農地上勞力的提供者,而我則是專供使喚差遣的得力幫手。盛夏力作,汗滴禾土,窮冬暴露,冷冽筋骨;但這樣的勤苦,所有的收成,卻是公有。在祖父當家理財的年代,爸媽是沒有個人收入的。因此,考上師大附中,第一個問題是:將來的學費、生活費從何而來?大家庭,人多口雜意見多,爭辯中祖父、三叔都反對我北上唸書。幸好有個在台北從事洗染生意的姑丈,為我緩頰,告訴祖父:「台北小孩考都考不上的學校,你居然不讓孫子讀?」最後祖父答應給我學費,生活費則由三哥支應,每月三百元(當時大哥、二哥均在海軍陸戰隊服義務役,沒有經濟能力)。
父親帶著我到附中報到、註冊,安頓我住救國團辦的台北學苑,告訴我:「在家千日好,出外半朝難,以後要靠自己,好自為之!」在那年紀,那懂這樣的話。一心以為從此脫離大家庭的勞力壓榨,時間的剝削;頂著明星高中的光環到台北讀書,簡直是出頭天!出外半朝難?那會!
三百元能做什麼呢?早餐二元,中餐、晚餐一頓飽飯要三元,一個月伙食費就要二百四十元。公車月票三十元,文具紙張、工藝美術材料、回家車資、班費---剩下的三十元怎夠支應?左支右絀,每個月總有幾天白開水配饅頭混騙胃腸的日子。這時候我開始體會到父親那句話了。家裡雖無美味佳餚,但至少還有白米飯與梅乾菜的經典搭配,以及農曆初二、十六祭拜神明後的白斬豬肉,那會挨餓度日!當空乏其身,血糖過低的時候,故鄉老街溪的一個河灣,三合院的半壁蒼苔,宅前的幾棵大樹,都會在脆弱的心靈湧現。尤其在漫漫長夜,腹空轆轆,被薄身冷之時,更是思家情切,淚惹襟痕。哲學家說:「未曾暗夜啜泣者,不足以語人生」,對我來說,這種體悟,太早了吧!

師大附中的學生,聰明俐落,活潑外向,讀書之外,吃喝玩樂樣樣精通。那年代高中生流行跳土風舞、拉桿撞球、打橋牌、泡馬子,誰要是書呆子死啃書,總會招來冷潮熱諷。偏偏我這鄉下土包子,不但不會玩,到高一了,英語發音都不會,數理程度更是差人一大截,內心壓力,不言可喻。若想學人瀟灑,必是死當無疑。
高一英文是王錦堂老師教的,他年富氣盛,口不擇言,罵起人來,才兇呢!他規定學生背課文,在上課鐘響,老師進教室前,小老師要帶全班同學高聲朗讀,行禮如儀後,就抽同學至講台背書。有天,我幸運中獎。天可憐我,我怎背得出來呢?吞吞吐吐了半天,被羞辱回座。他指著我的鼻子罵:「出去別跟人說,英文是我教的!」當時情景,猶歷歷在目,內心的怨忿和委屈,真是心事誰人知。但冷靜下來後,告訴自己,總得突破困境啊!為了避免別人聽到我的破英文恥笑我,我常清晨四點多,就從寢室溜至學苑交誼廳,面對整肅儀容的大鏡子,朗讀英文,趁大家還在睡覺的時候,練習發音,矯正音調。或者一大早趕到學校,躲在工藝教室前的綠籬旁,踱步背書。每堂英文課都膽顫心驚,深恐老師又抽到我。就這樣到了高一下,王老師大概忘了我這被他不屑過的爛子弟,又要我上台。至今我還記得該課文的開頭是這樣的:Once upon a time,there lived a king,who had nothing to do but listen stories…當我背完時,他沒說什麼,但我從他的眼神中找回了自信。
高二、高三的數學老師是方勝雄先生,人稱「方蓋」;英俊高大,口若懸河,是補習班名師。但遲到早退,如家常便飯,課堂上更愛胡吹亂蓋,儘管如此,他還是拉拔了我的數學。靠著這些底子,當自己孩子拿著代數、三角來問,仍能為其解惑,並保住顏面,方師之恩,不敢或忘。
高三導師暨國文老師王聿府先生,大概是只要我經過信義路,第一個會想到的師長了。他是脾氣倔強的山東漢子,經常一頭亂髮,白多黑少的搭配不知怎去形容的穿著。他對我這個藉週記、作文發牢騷、說叛逆、訴鄉愁的學子,總是循循善誘,多所啟發。他曾把我的作文當眾宣讀,供全班品評,雖然令我發窘臉紅,但也給了我莫大的鼓勵。我記得他說過:「與君子遊,如長日加身而不自知也。」這種春風化雨的情懷,滋潤過我與之同遊的附中歲月,溫煦如長日之加身。

或許一直在劣勢的學業程度中力爭上游,記憶中總覺得自己高中唸得很差。而翻閱那段歲月的日記,也老寫著月考沒考好,模擬考很爛之類的喪氣話,到底自己在班上的成績如何,卻未見隻字。自己也覺得奇怪。有一次,無意間讀到一段記載,是這樣寫的:「學校規定今日返校,但祖父要我在家幫農;心想來回車資要三十元,更開不了口要錢,乾脆不去算了。請文灝同學代取成績單及註冊通知,改日再到他家拿回」。翻到次頁:「騎腳踏車至中壢徐文灝家,徐媽媽見到我就恭喜,說我得了全班第三名,文灝則第十六名…」。哇!高二上還曾這麼風光過,記憶太不可靠了,真是”The strongest memory is weaker than the palest ink”----再強的記憶也比不上輕描淡寫的幾筆墨痕!
升上高三,又面臨了人生的另一轉折。那年代流行唸自然組,自己也一窩風跟進。因為初中理化基礎太差,高三物理真的有聽沒懂。而父親又經常耳提面命,說弟妹多,負擔太重,只有考上省立大學,才讓我繼續升學。為了有書唸,擅作主張,到教務處辦轉組,由甲組轉至丙組,放棄物理,改選生物。當時徬徨無助的填寫轉組單,以及私蓋父親同意章的舉措,讓我的人生又轉了一次大彎!唐玉鳳老師孜孜不倦的幫丙組班複習生物,她在黑板上畫減數分裂染色體變化圖的模樣,我還清楚記得;那曾想到,幾年後,自己竟繼承了她的衣缽----教起高中生物來了!這不就是些微變因的介入,改變了複雜系統的發展?人生,往往就是一連串的偶然因素,造成了現狀的必然。

高中三年,我的求學過程是艱苦的,毅力是堅強的,因為我深信,教育是改變現狀的捷徑,是窮人翻身的不二法門。民國五十六年七月,我順利跨過大專聯考門檻,考上師大生物系,畢業後進入教育界,開啟了三十四年的教學生涯。三年勤苦,造就了我華美的今生。
民國九十六年四月十五日,附中六十週年校慶,我偕同老伴,回到暌違四十年的母校;校園人聲鼎沸,萬頭鑽動,各項展覽表演,精采萬分。雖然大部分的校舍皆已改建,但那棟載著我十八歲回憶的夕陽西樓,仍在藍天椰影下展現她昔日的風華…走到後操場,便想到曾在這兒持槍帶盔踢正步…繞到後校門,則想起太早到校,工友不肯開門,自己翻牆入校的情景…而立於圖書館前,腦中立即浮起下課鐘響,一群人衝刺至閱覽室,爭看武俠小說連載的畫面…曾經走過,今再駐足,看到學弟妹以「附中校園甲天下,藍天之子耀四方」之狂狷,揮灑才情,彩繪青春,更勾起我這附中人心靈深處說不盡的回憶、懷念與感恩。老師同學,父兄親友,感謝您們陪我走過青澀躁動、桀敖不馴的歲月,謝謝您們改變了我的人生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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